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一章 吉彩露丁 (2)

關燈
一腿伸進去頂住了門扇:“我好不容易背到這裏了,為什麽不要?”

光溜溜頭說:“我知道你想進來,你昨天就想進來。”

香波王子說:“我聽說哲蚌寺的喇嘛都知道,在雪頓節這天,要是有人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就一定是驚天動地的預兆。幾百年了,喇嘛們一直都在等待。”

光溜溜頭“哦”了一聲:“你就是那個打聽’九十八把銅壺的信念‘的人?”他渾身哆嗦了一下,瞪著香波王子手裏的銅壺,緊張地喊一聲:“你怎麽拿著它,放下。”

香波王子說:“你讓我進去,進去我就放下。”

“你會給我們帶來災難的。”光溜溜頭撲過來搶奪。

香波王子連連後退,沈重的奶桶和銅壺幾乎把他拽倒,要不是想到它們是他走進阿巴劄倉的唯一理由,他真想把它們扔掉。

“給我,給我,給我。”光溜溜頭吼著,抱住了銅壺。

“你搶什麽,又不是不給你。”說著,突然意識到銅壺是重要的,不然對方不會如此搶奪。香波王子一邊死死攥著銅壺不放,一邊從肩膀上松開了奶桶的背繩。咚的一聲響,奶桶掉到了地上,牛奶濺白了光溜溜頭。就在他擦臉擦頭的時候,香波王子提起銅壺就跑。

他跑向了來路,把銅壺裏的牛奶潑向準備攔住他的年輕女子。

年輕女子哭著說:“祖傳的銅壺你還給我,我們家送了幾百年牛奶的銅壺你還給我。”突然跪下來喊道,“祖宗,祖宗,你說度母會來送奶的路上取銅壺,如今度母沒等來,卻等來了一個強盜。”

香波王子說:“我不是強盜,我是度母的使者,我就是來取銅壺的。”說罷,從年輕女子身邊繞過去,越跑越快。

光溜溜頭追過來,長長的袈裟拖絆著腳步,沒跑幾步,就和香波王子拉開了距離。他大聲吆喝著,聲腔古怪得仿佛神號。頓時就有了同樣古怪的回音。所有聽到神號的喇嘛,不管老的少的,都從石階兩旁的殿堂和僧舍跑出來追攆香波王子。紅紫的潮水在那些神秘狹小的巷道裏急速流淌著,不時發出陣陣恐怖的怒吼。

香波王子回頭看看,狂奔起來。

石階一路曲扭,一路下坡,香波王子就像前腿短後腿長的兔子,好幾次都差點摔倒。喇嘛們越來越多,許多年輕喇嘛把袈裟裹纏到腰裏,動作麻利地追攆著。距離越來越小,路也越來越窄,兩面高可摩天的墻壁狹峙而來,中間是一條縫,只容一人通過。一個喇嘛堵擋在前面,香波王子停下了,回頭一看追攆的喇嘛,又跑起來。地形是由高往低的,他俯沖而去,整個身子撞向了喇嘛。喇嘛倒下了,他也滾翻在地。等他爬起來再逃時,右腿膝蓋的疼痛讓他噝噝抽氣。他一瘸一拐地奔跑著,後面的喇嘛你喊我叫地追過來,三十米,二十米,十米。更糟的是,前面又有了堵擋的人,一個絳色氆氌袍的漢子把去路堵得嚴嚴實實。

香波王子單手抱著銅壺,揮起拳頭:“讓開,讓開。”

漢子似乎害怕了,身子猛地一側,讓香波王子擦身而過,同時他趴倒在地,身子橫斜著,弓起來,擋住了追攆的喇嘛。

趁這個機會,香波王子右拐再左拐,踉踉蹌蹌來到哲蚌寺藏醫院門前,突然意識到,剛才給他側身讓路的絳色氆氌袍的漢子就是昨天在曬大佛場地上保護他的那個人。這漢子是幹什麽的,為什麽要保護他?

香波王子一頭鉆進牧馬人,喊道:“快走。”

梅薩發動了車。香波王子緊張地往後看著。一群喇嘛瘋追而來,率先的拽住了牧馬人。牧馬人忽地向前拉倒了他們。

“喇嘛們不要命了。”梅薩說。

牧馬人沿著哲蚌大道疾馳而去。喇嘛們繼續追攆著。剛剛到達哲蚌寺的路虎警車趕緊轉彎跟了過去。

香波王子粗喘著,摸了摸疼痛的右腿膝蓋,抱著銅壺看起來。

梅薩問:“哪兒來的銅壺?”

香波王子一聲不吭。也是在壺底,他一眼看到了刻在上面的一行藏文字:“忿怒羅剎被盜之手”。他閉上眼睛沈思著:七位度母的兩把銅壺,魔鬼偷走的兩把銅壺,象征兩座雪山和兩座香巴拉溫泉的銅壺,能夠產生兩出藏戲的銅壺,導致七姊妹“阿姐拉姆”悲慘死亡的兩把銅壺,終於找到了。一把銅壺的刻字是“吉彩露丁”,一把銅壺的刻字是“忿怒羅剎被盜之手”。它們之間是什麽關系?其中的一把到底是不是宗喀巴的銅壺?更重要的是,銅壺上的文字裏,有哪些關於’七度母之門‘的信息、’最後的伏藏‘的指南?

梅薩又問:“上面有什麽?”

香波王子告訴了她。

梅薩說:“西藏恐怕有數以萬計的忿怒羅剎塑像,到底是哪一尊?”

香波王子說:“既然刻有’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銅壺出自阿巴劄倉,而阿巴劄倉又是九十八座雪山和九十八座香巴拉溫泉即九十八座密宗道場的唯一顯現,這’忿怒羅剎‘就篤定是阿巴劄倉的忿怒羅剎。”

梅薩說:“關鍵是我們無法進出阿巴劄倉,不能和沒有被盜的手比較,無法知道這只’被盜之手‘是什麽樣子的。”

香波王子說:“阿巴劄倉也許對我們已經沒有意義了,因為可以肯定,有人盜走了忿怒羅剎的手以後,又給它安了一只手,所以我們在關於哲蚌寺的一般文獻裏看不到忿怒羅剎缺一只手的記載。現在要緊的是,我們必須知道,忿怒羅剎那只被盜的手是什麽形狀,手印是什麽,尺寸有多大,泥料還是石料,什麽顏色,西藏顏料還是印度顏料。”

梅薩說:“我們怎麽可能知道這麽詳細?”

香波王子說:“我想到了‘佛手堂’。‘佛手堂’是歷史上的一個存在,它除了收藏著幾千只來自西藏、中原以及印度的佛手之外,還匯集了最古老的密法手印。密宗修煉要‘身’、‘語’、‘意’三密結合,這是肉身成佛、即世成佛的基礎。身密是準確模仿本尊的手印和坐勢,語密是大力念誦屬於本尊的咒語,意密是完全擁有所修本尊的思想和意識。其中手印是外在形象的第一表情和神奇法力的首要條件。可惜古老手印已經留存不多,隨著‘佛手堂’的消失而成為傳說,我們能夠看到的手印寶藏也只有幾十種。但是歷代高僧對‘佛手堂’幾千只佛手以及手印的闡釋並沒有消失,這些闡釋被掘藏大師苯波拉崩匯集在了《妙吉祥靜猛手印》裏。”

“《妙吉祥靜猛手印》在哪裏,我們能找到?”

“找不到也得找,我們迄今得到的所有啟示和證悟都與哲蚌寺有關,所以還是要從哲蚌寺開始尋找。”

“可又怎麽解釋另一把銅壺的刻字’吉彩露丁‘呢?”

香波王子說:“我說了,‘吉彩露丁’既可能是哲蚌寺,更可能是那把銅壺。現在看來,銅壺出自哲蚌寺,它歸根結底的指向也許就是:‘吉彩露丁’是‘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所在地,也是‘七度母之門’的所在地。現在關鍵要看手印的含義和指向裏,有沒有對‘吉彩露丁’的照應與加持。”

吱的一聲響,梅薩一腳踩住了剎車。五個喇嘛和一輛轎車出現在路中央,攔截著牧馬人。香波王子不禁驚叫一聲:“喇嘛鳥?”接著便認出了阿若喇嘛和鄔堅林巴。

阿若喇嘛走過來,敲敲車門。香波王子無奈地放下車窗。

“不動佛的明示讓我們去哲蚌寺找你,沒想到你這麽快就出來了。我要跟你談談。”阿若喇嘛一臉冰冷。

香波王子朝後看了看說:“我下去,還是你上來?”

“就在這裏。”阿若喇嘛說,“佛祖是傳達無偽真諦的無上聖尊,這樣的常識你不會不知道吧?佛祖希望他的信徒成就脫離生死痛苦的不滅金剛身,希望在世界重新開始審視信仰、尋找精神出路的時候,佛法能夠戰勝渾渾噩噩、孤獨抑郁的魔障,不滅金剛身能夠建構光明的未來之城,於是就托付蓮花生大師把’七度母之門‘伏藏在了人間。我這樣說你大概不會反對吧?註意,成就脫離生死痛苦的不滅金剛身,僅僅做到懼怕畜生、餓鬼、地獄的三惡趣,希求轉生到人、天神、非天即半人半神的三善趣是不夠的。這樣的世間善法根本不是修法之人的追求,所有的輪回包括人、非天和天神的輪回,都充滿了生死流離的痛苦,都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真正的佛法要求我們出離三界生死,脫離六道輪回,它徹底否定了三惡趣的世界,也徹底否定了三善趣的意義。你有沒有這樣的出離之心、解脫之意呢?你是個俗人,你根本不可能有,所以……”

“所以我必須把我探索的結果告訴你?”

“我不要結果,我需要過程,我希望你跟我們合作。”

“我要是拒絕呢?”

“我沒見過你這樣大膽的罪犯。”

“我殺了人,又盜竊了文物,現在還準備盜竊更重要的文物,你隨時都會把我抓起來。你想這樣提醒我,對嗎?”

阿若喇嘛不說話,眼瞪著追過來的一群哲蚌寺喇嘛和喇嘛身後的路虎警車。

香波王子大吼一聲:“走開。”

阿若喇嘛突然脫下自己的披風和袈裟,從車窗裏扔給香波王子:“借給你啦,有用。”轉身走向了喇嘛鳥。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阿若喇嘛的披風和袈裟,團起來就要扔向窗外,突然又停住了,心說真是個聰明絕頂的喇嘛,居然知道下來我會幹什麽。他搖晃著披風和袈裟喊道:“也是不動佛的明示嗎?”

阿若喇嘛回頭道:“是的。”

喇嘛鳥讓開了路。牧馬人奔逃而去。

哲蚌寺的喇嘛追過來,望著牧馬人的背影,喘倒在地上。路虎警車拉響警笛,撲向了牧馬人。

梅薩看了一眼後視鏡,緊張地說:“可能跑不掉了。”

前面的岔道口駛出一輛滿載水泥的卡車,橫在路中央緩慢地右轉著,牧馬人只好停下。路虎警車追上來,緊靠牧馬人停下。

“他媽的,怎麽這麽倒黴。”香波王子把好不容易搶來的銅壺扔到座位上,反手抱住後腦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梅薩的腳懊喪得離開了油門,車熄火了。

但是路虎警車裏好像出了點事兒,直到前面的卡車完成右轉,讓開道路,直到梅薩再次發動牧馬人朝前開去,警察也沒有沖出來。

駕駛路虎警車的是碧秀,他追上牧馬人,掏出槍就要下去,一推門發現車門打不開了。路虎警車有自動鎖門的裝置,但應該是外面的人進不來,不應該是裏面的人出不去。碧秀在車前怎麽摁按鈕,車門都沒有反應,想把玻璃放下來,舉槍射擊,玻璃也失靈了。他扭頭朝卓瑪吼道:“是不是你搞得鬼?王頭,肯定是他搞的鬼。”

王巖瞪著副駕駛座上的卓瑪,厲聲問道:“是不是?”

卓瑪沒有回答,只是說:“讓我來看看。”說罷,趴到按鈕上胡亂摁起來,摁著摁著,吧嗒一聲,車門開了。碧秀沖了出去。

已經來不及了,沖出去反而是浪費時間,牧馬人早已不見蹤影。碧秀朝天開了一槍,憤怒地吼道:“卓瑪,卓瑪。”

卓瑪正從車裏下來,碧秀撲過去,一拳打歪了他的鼻子。

卓瑪捂著鼻子平靜地說:“這裏是拉薩,是眾佛的眼皮底下,車門打不開是佛的意志,有本事你去找佛算賬,朝我發洩有什麽用?”說著,一點也不吃虧地還了一拳,同樣打歪了碧秀的鼻子。

王巖走向卓瑪,小聲問:“你必須給我說實話,門為什麽打不開?”

卓瑪說:“作為一個國際刑警,我是來尋找證據的,不是來胡亂抓人殺人的,這就是實話。”說罷,鉆進了路虎警車。

王巖沈默著,他在想:要不要把碧秀和卓瑪的情況匯報給上級?匯報肯定意味著失去卓瑪或者碧秀,而失去卓瑪,就會鼓勵碧秀的急躁甚至胡作非為;失去碧秀,又會鼓勵卓瑪的過度沈穩甚至無所作為。碧秀的急躁和卓瑪的沈穩其實都是一種需要,現在就看他王巖靠向哪一邊了。而他的想法是,香波王子最好露出新的馬腳,證明他就是烏金喇嘛,或者烏金喇嘛的派遣。如果香波王子執意走向死亡,那是誰也攔不住的。想著,瞪了一眼卓瑪說:“我們這個三人組合我是頭,你們得聽我的。”然後揮了一下手,“上車。”

疾馳的牧馬人裏,梅薩問道:“現在去哪裏?”

香波王子說:“去尼泊爾總領事館,把我丟下,你繼續走。”

幾乎在同時,喇嘛鳥裏,阿若喇嘛對開車的鄔堅林巴說:“把你的袈裟脫給我,到前面拐彎處把我丟下,你跟上去,盡量讓那個開車的女人發現你在跟蹤他。”

鄔堅林巴問:“也許現在開車的不是女人,而是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說:“香波王子已經下車了。”

鄔堅林巴指了指別的喇嘛說:“我們兩個一起去吧,跟蹤的事兒交給他們。”

香波王子給梅薩打電話,證明喇嘛鳥一直在跟蹤牧馬人後,才從出租車上下來,放心大膽地朝前走去。

這是他第三次進入哲蚌寺,現在他是一個喇嘛。他既可以是外來的喇嘛,也可以是哲蚌寺的喇嘛。哲蚌寺很大,喇嘛很多,各個劄倉的喇嘛互相不認識是常有的事兒。他穿過深長又曲折的巷道,不時和喇嘛們打著照面,大家都是大眼瞪小眼,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那個搶走了送奶銅壺的人。

他直奔措欽大殿二樓東邊的甘珠爾拉康,拜了文殊菩薩,捐了香資,問一個值守的喇嘛,他是不是可以看看掘藏大師苯波拉崩編著的《妙吉祥靜猛手印》。值守喇嘛上下打量著他不說話。

他又問了一遍,值守喇嘛說:“你是哪裏的?”

他客氣地回答:“我從遠方北京來。”

“沒有,這裏沒有《妙吉祥靜猛手印》。”

香波王子一聽對方的口氣,就明白他是知道這本書的,說:“甘珠爾拉康不是哲蚌寺的藏經閣嗎,怎麽會沒有?”

似乎哲蚌寺的喇嘛自以為身處格魯派教法的中心,在遠方來的喇嘛面前有資格驕傲,用教訓的口氣說:“你這個喇嘛好糊塗,既然是珍藏顯宗大藏經《甘珠爾》的甘珠爾拉康,怎麽會有《妙吉祥靜猛手印》這樣的密宗秘籍?”

香波王子低下頭,雙手合十說:“對聖教來說,拉薩是中心,其他地方都是遠途邊地。我這個邊遠喇嘛今天見識了中心喇嘛的風範,感謝博學的上師指點。”

他在“上師”前面加了“博學”作為敬語,那是徒弟用來稱呼師傅的。值守喇嘛很高興,放下架子說:“哲蚌寺最重要的秘籍都在絳央曲傑秘室,包括《妙吉祥靜猛手印》。”

香波王子謙卑地說:“請教上師,我怎麽可以進去?”

“你是要做造像的參考吧?有你們寺院的介紹信就可以。”

“啊,介紹信?有啊,有啊。請問上師大名?”

“雲丹多吉。”

“我要永遠記住這個關鍵時刻給我指點迷津的名字。”

香波王子知道,絳央曲傑秘室就在措欽大殿後面。當年宗喀巴要在’禳炯瑪‘閉關靜修,後來創建了哲蚌寺的宗喀巴的弟子絳央曲傑·紮西班丹希望自己陪伴尊師,就在離’禳炯瑪‘不遠的地方營造了一間修習密法的秘室。修習期間,秘室裏自然生成了一尊文殊菩薩石像,殊勝無比,使絳央曲傑大師在極短時間裏,內生微妙大樂,外變苦樂為友,獲得了無上瑜伽的悟證。秘室遂成為聖人之樂園、成就之妙境,名揚剎土,普天共景。

香波王子匆匆來到絳央曲傑秘室門口,發現那兒除了“謝絕參觀”的牌子,沒有人把守,便探頭探腦地走了進去。

一個青年喇嘛盤腿坐在榻鋪上正在翻閱一函長條經卷。

香波王子前走幾步,撲通一聲跪下,在正中自然生成的那尊文殊菩薩石像前磕了一個頭,然後擡頭觀察,看到四壁都是玻璃門的櫃子,裏面供養著許多黃緞包裹的經卷。他起身過去,想打開一扇玻璃門,就聽青年喇嘛問:

“你來幹什麽?”

“查閱《妙吉祥靜猛手印》,能告訴我在哪裏嗎?”

“介紹信。”

“我從遠方北京來,忘帶了。甘珠爾拉康的喇嘛雲丹多吉是我弟弟,弟弟說絳央曲傑秘室的喇嘛都是極其善良好說話的,他們不會難為我,讓我返回北京去取介紹信。”

“你從北京來,是雍和宮嗎?”

“是的。”

“雍和宮的阿若喇嘛他可好?”

“阿若喇嘛?他很好,很好。”香波王子摸摸自己身上阿若喇嘛的袈裟,虔敬地說,“上師,你能滿足我嗎?”

青年喇嘛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文殊石像後面,打開一扇玻璃門,取一沓經卷,雙手捧給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接住,坐到卡墊上,並起雙腿,在膝蓋上打開了黃緞。經卷出現了,是木夾散頁、圖文並茂的那種,木夾上塗金陰刻著“妙吉祥靜猛手印”一行藏文字,紙張的顏色和圖文的形狀都說明著它的古老和價值。

香波王子心說如此寶貴的典籍,我居然這麽容易就看到了,似乎有點不相信,小心翼翼地摩挲著,再看看青年喇嘛。

青年喇嘛猜透了他的心,正色道:“這樣的寶典是不會示人的。”

“那為什麽我能看到?”

青年喇嘛神秘地笑了笑:“我昨天夢見了你,夢見你穿著別人的袈裟,你是一個掘藏者,百年不遇。”

香波王子渾身一顫。

“不要怕,趕緊看。”

他一頁一頁翻過去,每一頁都繪有至少三只佛手,文字的描述有簡有繁,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他發現“佛手堂”的幾千只佛手居然沒有重樣的。終於翻到了忿怒羅剎的手印,一共十六種,一種一種細看,沒看到跟阿巴劄倉“忿怒羅剎被盜之手”有關的記載,甚至都沒有“阿巴劄倉”幾個字。他研究來研究去,突然發現忿怒羅剎的手印標明是十七種,第十七種的繪圖卻是空白,只有一行簡單說明:

期尅印,如人手,北方塑泥,藏南人色。

香波王子是知道的:“期尅印”就是中指、無名指、大拇指相連,食指和小拇指翹起,猛厲之神、護法明王很多都是這種手印,所以又稱忿怒印和禁伏印。如果兩手都做期尅印,那又叫金剛吽迦羅印。“如人手”就是跟人手一般大小。“北方塑泥”指的是產自念青唐古拉山的一種塑神泥土。“藏南人色”就是淺肉色,這是相對於藏北藏東人而言,藏北藏東海拔高,紫外線強烈,人的膚色較黑,史書上叫黑頭藏民。

現在的問題是:為什麽沒有繪圖?難道這只羅剎手印並沒有進入“佛手堂”?有可能,羅剎之手被盜之後,就一直在民間流失,掘藏大師苯波拉崩之所以把圖案空下,就是想告訴大家這個事實。如果這個推斷正確,就等於終於知道了“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具體形貌。那麽,如今它在哪裏呢?

銅壺的啟示是“吉彩露丁”,也就是哲蚌寺,而哲蚌寺的啟示卻是“期尅印”。“期尅印”代表四大物質元素土、水、火、風中的“水”;它的指向是南方;它的含義是六波羅蜜多中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中的“精進”;它的境界是出離心——出離欲界、色界、無色界的三界之苦,出離畜生、餓鬼、地獄、人類、半人半神類、天神類的六道輪回之苦;它的密宗次第是佛母的照耀:明妃初降,沐浴蓮花池,度母臨堂,水邊起華章。

“水”自然應該是拉薩河,拉薩河在拉薩之“南”,河水晝夜不停,一路“精進”,歡跳的樣子就像“出離三界苦”的靈識情狀。這些都是顯而易見的,也就是說,他必須前往拉薩河。至於“期尅印”的密宗次第“佛母的照耀”,也許可以解釋為拉薩河是佛母的河,是沐浴節裏仙女下凡的地方;拉薩河邊,度母常駐,自然會有華麗的拉章即宮殿?

香波王子摞起翻開的散頁,用黃緞包好,起身交給青年喇嘛,彎了彎腰,轉身就走,心裏嘀咕著:拉薩河,拉薩河,拉薩河邊有度母?他一步跨出絳央曲傑秘室的門檻,急急忙忙往前走,卻一個馬趴摔倒在地。爬起來一看,絆倒自己的竟是一個人。那人臉面朝下,痛苦地扭曲著,手裏攥著一把明晃晃的骷髏刀,嘎吱嘎吱地一次次劃在石料地上。

香波王子驚怕地僵立著:骷髏殺手,他居然會追到這裏來?我要是有殺人的本事就好了,現在就可以殺了他,殺了這個信仰的刺客、伏藏的敵手。

骷髏殺手爬起來,朝著香波王子一步一步挪動著。

香波王子說:“你為什麽不能住手呢,你這樣追殺我,其實你比我更危險,因為你以倉央嘉措為敵,每一個崇拜倉央嘉措的人,都可以除掉你。”

骷髏殺手說:“倉央嘉措是不殺人的,你們要是除掉我,就不僅背叛了聖教,也背叛了你們的主人。”

香波王子說:“殺你不是殺人,是殺鬼,殺鬼是鬼逼出來的。”

骷髏殺手再也不吭一聲,只顧往前,好像傷痛已經消失,刀在手中嘩啦啦響。

香波王子後退著,他完全可以轉身跑掉,但是他沒有,他內心突然一陣激然的湧動,透過緊張聳起的眉眼,湧出一種果敢和希冀的鋒刃,利利地刺了過去。不是刀,不是尖銳,是倉央嘉措情歌:

寶貝在自己手裏,

不知道它的價值,

一旦歸了人家,

不由得又氣又急。

骷髏殺手站住了,好像情歌真的刺痛了他。

香波王子問:“你是不是從來沒聽過倉央嘉措情歌?”

骷髏殺手說:“我又不是第一次聽你唱。”

香波王子高興地說:“你竟然還記得,記得我唱了什麽?”

骷髏殺手點點頭。香波王子說:“那你唱,唱給我聽聽。”

骷髏殺手又搖搖頭。香波王子說:“我知道了,你是只記得歌詞不會唱。想學嗎?”

骷髏殺手“嗯”了一聲,突然又吼起來:“我一個殺手,學它幹什麽?”

“那就損失大了,一個西藏人如果不會唱倉央嘉措情歌他就不懂愛情。”香波王子相信倉央嘉措的力量,相信倉央嘉措情歌的感染和穿透是所有強大中最強大的,因為它鼓勵的是人的本能,是人對幸福與生俱來的追逐和依戀。就算此刻情歌面對的是魔鬼,那也是人變的魔鬼,人變的就有人性,不過是比正常人少一點而已。他接著又唱:

姑娘不是媽媽養的,

莫非是桃樹生的?

這朝三暮四的變化,

怎比桃花雕謝還快?

骷髏殺手呆楞著,似有同感:是啊,怎比桃花雕謝還快?

香波王子說:“羅馬恩尼草原上的男子漢,別忘了我教給你的辦法,只要你會說倉央嘉措的故事,會唱倉央嘉措情歌,草原上就沒有不愛你的女人。不管她是舊的,還是新的,不管曾經是你的,還是將來是你的。”

骷髏殺手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恐懼地說:“我再說一遍,我是’隱身人血咒殿堂‘的世間護法主,我不可能去唱什麽倉央嘉措情歌,我殺你就是要殺死情歌。”

“你能殺了我,但你殺不死情歌,就像殺不死你對女人的念想。放下你的骷髏刀,走過來,聽我教你唱,你一唱你就知道你最需要什麽,修煉最需要什麽了。”

“不不。”仿佛倉央嘉措情歌對他是毒咒,是血光四射的刀劍,骷髏殺手不禁搖晃了一下,又說,“別讓我上當,我不唱什麽倉央嘉措情歌,這輩子下輩子都不唱。”

“你不唱,那就聽吧。”香波王子又唱起來:

會說話的花鸚鵡,

從家鄉來到這方,

我那心上的人兒,

是不是平安健康?

骷髏殺手疑懼重重地喊道:“別唱了,我不聽。”

“你不聽也得聽,這是世間最響亮的聲音,也是唯一有用的聲音。”

“你再唱,我就動手了。”又是一陣骷髏刀的嘩啦啦響。

“倉央嘉措情歌是不怕死的結果,誰能把它嚇回去。來吧,舉起你的骷髏刀來吧。”香波王子唱得深情無限:

一雙明眸下面,

淚珠像春雨連綿,

冤家你若有良心,

回來看我一眼。

骷髏殺手遲疑著,漸漸安靜了。香波王子精神一振,又唱了一遍。骷髏殺手一臉呆怔,似乎已經沈浸在歌聲裏了。

香波王子說:“你的女人,一定會回到你身邊。但你必須先對她唱倉央嘉措情歌,唱出她的眼淚和感動,再唱著倉央嘉措情歌接她回家,然後一直唱下來,便是地久天長。”說罷,雙手合十做了個祝福的姿勢,撒腿就跑。

他邊跑邊想:就在骷髏殺手即將舉刀沖進絳央曲傑秘室時,有人出手阻止了他。誰呢?誰能阻止骷髏殺手?阿若喇嘛?鄔堅林巴?或者那個幾次出手相救的絳色氆氌袍的漢子?

他一口氣跑到藏醫院前,鉆進一輛出租車說:“離這裏最近的拉薩河邊,快。”然後掏出手機打給了梅薩。

梅薩說她剛剛帶著喇嘛鳥經過沖賽康,正往小昭寺方向去。

香波王子說:“調頭,到西郊拉薩河邊來找我。”

梅薩說:“我在沖賽康巷口見到了引超瑪。”

香波王子說:“引超瑪?她還穿著‘拉姆切’仙女裝在招徠顧客嗎?”

拉薩河的水有些混濁,但不是汙染的混濁,而是水土流失的混濁。就是在拉薩內外人口、工業、樓廈劇增的今天,在中國所有城市的河流裏,拉薩河也是最清潔的河。夕陽照耀在河面上,柔軟的光澤,活躍地流淌。嵐光冉冉升起,把一陣陣清越的浪響送到了岸畔。岸畔的鳥語、林聲、詩話,盡在漫然無際的時間裏出彩。香波王子辛苦地挺立在一棵歪柳樹下,幹啃著一個從路邊店買來的面包,仔細觀察河水和兩岸,不明白為什麽“忿怒羅剎被盜之手”的“期尅印”會指引他來到這裏。他脫下阿若喇嘛的袈裟和披風,拎在手裏,朝東走去,走了一會兒,就看到梅薩開著牧馬人前來會合。

梅薩停車下來,和他一起邊說邊走,有時走在金珠路上,有時走在堤岸上,很快路過了下榻的藏紅花酒店。

坐落在魯定南路盡頭的藏紅花酒店距離拉薩河不到五十米,從河邊看,酒店就像一只在水邊孵蛋的七彩鳥,華貴而斑斕。他們沒有回到酒店,繼續往前走。晚上了,天色瘋狂地黑暗著,拉薩河因為黑暗的覆蓋有些不快,伸胳膊蹬腿地咆哮起來。燈在紮堆,星星也在紮堆,越亮的地方越看不清是什麽。他們收獲了一身的疲憊,朝回走去,走到停放牧馬人的地方,又開車走向藏紅花酒店。

“魯定南路?”香波王子望了一眼藏紅花酒店門口的路牌說,“‘魯定’不就是‘吉彩露丁’的‘露丁’嗎?可魯定有南北兩路,橫穿整個拉薩西部,十幾公裏長,我們還是一片茫然。”

梅薩說:“你是不是想把十幾公裏的魯定路都走一遍?”

香波王子說:“不,我是想,‘吉彩露丁’,為什麽是‘吉彩露丁’?它契合的會不會是藏紅花酒店呢?”他拍著額頭苦思冥想,突然長喘一口氣說,“累了,沒有靈感了,休息吧。”他快步走去,把牧馬人開過來,停在了藏紅花酒店的院子裏。

他們打著哈欠在一樓餐廳晚飯。很餓,但又吃不下,都說管它三七二十一,今晚好好睡一覺再說。吃完了,香波王子把餐廳四處看了看。

梅薩問他找什麽。

他說:“你不是說你在沖賽康巷口見到了招徠顧客的引超瑪嗎?他調換了我們的銅壺,我想知道她怎麽好意思面對我們。”

梅薩冷笑一聲說:“喜歡就喜歡唄,不要給自己找借口了。你怎麽會喜歡一個缺一只手的人?”

香波王子不甘心地問一個服務員:“引超瑪回來沒有?”

“引超瑪?哪個引超瑪?”

“就是昨天把我們從沖賽康巷口帶來這裏的那個姑娘。”

服務員搖搖頭,表示不記得誰把他們帶到了這裏。

梅薩掩飾不住生氣地說:“就是那個裝了假肢的姑娘。”

服務員“哦”了一聲:“吉彩露丁啊?還沒回來。”

“吉彩露丁?你說什麽,她叫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一下歪倒了,他要往前跑,被椅子一擋就倒在滿桌的食物裏,一盆酸奶飛濺而起,濺得他們渾身花花搭搭。他推開桌子喊道:“梅薩,快走。”一腳踢開了面前的椅子。

“原來引超瑪就是吉彩露丁,現在完全契合了。”開著牧馬人瘋跑的香波王子說,“‘吉彩露丁’既是哲蚌寺,又是銅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